我抹了把脸上的灶灰,铜盆里倒映着十五岁少女稚嫩的脸。
指尖掐进掌心,痛得真实。
我竟真的回到了永昌十六年,娘亲病重前三天。
"晚丫头,你爹说要把东郊三亩水田典给陈员外..."
娘亲倚在土炕上咳嗽,帕子洇开暗红血迹。
我的眼眶瞬间酸胀,前世就是这口血,开启了我们家破人亡的序幕。
灶上药罐咕嘟作响,我舀起一勺药汁细嗅。
白前、杏仁、川贝...不对,怎么有股酸涩?
前世行医十年的经验在血液里叫嚣,这根本不是治肺痨的方子。
"阿姐,张婶送来半袋黍米。"
十岁的弟弟阿满抱着布袋进来,衣襟上沾着泥。
我盯着他手腕新添的擦伤,突然想起前世他就是在卖柴时摔下山崖。
指甲深深掐进药勺木柄,这辈子我绝不让那些悲剧重演。
市集西头的济世堂飘着苦涩药香,我攥着荷包里仅有的三十文钱。
柜台后穿竹青长衫的少年正在碾药,碎发垂落遮住眉眼,露出线条凌厉的下颌。
他抬头时,我呼吸一滞。
竟是十年后权倾朝野的镇北侯世子,此刻还只是药铺少东家顾九霄。
"治咳血的方子?"
他扫过我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裙,突然倾身靠近。
"小娘子若肯让我画幅捣药图,这包川贝半价给你。"
檀香混着药草气扑面而来,我后退半步撞上药柜,叮铃哐啷震落几片晒干的忍冬。
暮色四合时,我蹲在灶间煎药。
药渣里那抹不和谐的暗紫色叶片,在灰烬中格外刺眼。
前世娘亲喝药后病情加重的情景闪过脑海,我捏起叶片就着烛火细看——竟是会伤肺经的紫背天葵。
窗外竹影婆娑,投在窗纸上的剪影忽然多出一道。
我吹灭油灯贴在墙根,听见柴扉吱呀轻响。
月光下,白日里那件竹青长衫掠过墙头,衣摆绣着银线云纹。
顾九霄的衣角消失在墙头时,我摸到灶台下藏着的火钳。
前世被卖进绣坊当学徒时,嬷嬷教过我们如何用绣花针扎人穴位,此刻倒该庆幸自己还留着这手功夫。
"小娘子这般警惕,倒像只炸毛的狸奴。
"戏谑声从头顶传来。
我猛地抬头,正对上悬在房梁上的少年,他指尖转着片紫背天葵叶,月光映得瞳仁泛着琥珀色。
火钳脱手飞出,被他两指轻巧夹住:"川贝半价,夜诊免费,这买卖可还划算?"
他翻身落地时带起一阵药香,腰间玉佩撞在柴堆上,露出半枚虎符纹样。
是了,镇北侯府祖传的玄铁符,前世新帝登基时我曾在献俘大典上见过。
"少东家夜闯民宅,就为看人煎药?"
我挡在药罐前,袖中银针已抵住掌心。
前世听闻这位世子爷最擅刑讯,落他手里的细作没有熬过三更的。
他忽然抓起我手腕,指尖划过虎口薄茧。
"拿绣针的手却识得紫背天葵,苏姑娘不如说说,上个月初七你在城南当铺当了什么?"
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。
那天我当掉娘亲的鎏金簪子换药钱,却在回程时撞见一队黑衣人在巷口交接密函。
当时只当是江湖恩怨,如今想来……
柴门突然被拍响,阿满带着哭腔喊:"阿姐!娘又咳血了!"
顾九霄松手的瞬间,我瞥见他袖口内衬沾着朱砂。
前世太医院案卷记载,永昌十六年秋,赈灾药材中混入染了疫病的朱砂,源头正是济世堂。
晨光透过窗棂时,我盯着药汤里浮沉的银针。
针尖泛着诡异的青黑色,与记忆中娘亲临终时指甲的颜色重叠。
灶台边老鼠碰翻药碗,须臾便抽搐着断了气。
"晚丫头,娘这身子就别糟蹋好药了。
"娘亲握着我的手冰凉,腕上缠着褪色的红绳。
那是她当年在绣坊夺魁得的彩头,如今金线都磨成了灰白。
我舀起一勺南瓜粥喂她:"张婶说东街来了游医,专治咳疾呢。"
勺柄在碗沿轻敲三下,窗外的阿满立刻嚷着要去抓蛐蛐。
这是前世我们姐弟约定的暗号——有诈。
果然,半盏茶后柴房传来瓦罐碎裂声。
我冲进去时,正撞见张婶往水缸撒药粉。
她发间别着崭新的银簪子,正是我当掉的那支。
"晚姐儿莫怪婶子。"
她退到墙角,眼神却往我身后飘,"你爹欠了陈员外二十两印子钱,人家只要你们家地契……"
我忽然抓起药粉往她脸上扬,趁她尖叫时扯下她腰间香囊。
前世她儿子暴毙前,怀里就揣着这个绣并蒂莲的锦囊。
"麝香、红花、夹竹桃粉。"
顾九霄的声音从梁上传来时,我差点扎偏手里的银针。
"避孕的方子混进催产药里,张家媳妇就是这么一尸两命的吧?"
张婶瘫坐在地的模样,与前世她在公堂上指认我爹放印子钱时的嘴脸重叠。
我蹲下身轻声道:"您说,要是里正知道您帮陈员外弄出多少条人命……"
烛泪在绣绷上凝成琥珀,我咬着线头打了个双环结。
窗外更夫敲过三响,指腹早被银针扎出细密血点。
前世在绣坊被炭盆烫伤的右手,此刻正灵活地穿梭在绢纱间。
十五岁的手指,果然听话得多。
"阿姐,顾家哥哥送来的。
"阿满端着漆木食盒探进脑袋,八宝攒盒里躺着冰糖肘子,底层竟还温着当归乌鸡汤。
我拈起压在碗底的纸条,遒劲字迹写着:"戌时三刻,药渣。"
檐角铜铃轻响,我顺手将绣到一半的合欢花盖在帕子下。
前院传来环佩叮咚,林婉儿提着杏红裙裾跨过门槛,鬓边珍珠步摇随着笑语轻颤。
"晚妹妹这手苏绣当真了得,隔着院墙都瞧见流光呢。"
我盯着她腰间新换的累丝香球,前世就是这缕甜腻的鹅梨帐中香,熏得我在绣品大选时昏睡误了时辰。
此刻那香球金丝缠枝的纹路间,隐约沾着星点靛青颜料。
正是贡品天水碧的颜色。
"婉儿姐说笑,我这几针粗苯活计,哪比得上你给知州夫人绣的百子千孙帐。"
我故意露出绣绷一角,帕上合欢花蕊藏着娘亲独创的锁云针。
果然见她瞳孔微缩,指尖不自觉去摸腕上翡翠镯。
那是娘亲当年在绣坊当掌事时得的赏赐,后来却戴在了林家妾室手上。
我低头抿茶,任她蔻丹鲜红的指甲划过我未完成的绣样。
"听说妹妹要接霓裳阁的急单?巧得很,王掌柜刚托我寻个会双面异色绣的......"
话音未落,她突然打翻茶盏。
碧色茶汤泼在绣架上,我抢救不及,眼看着丝线褪成诡异的灰褐色。
林婉儿惊呼着用帕子来擦,绢帕角落的并蒂莲沾了水渍,渐渐显出"芸娘"二字——那是我娘闺名。
"哎呀,这定是染坊配错了色。
"她将湿帕子攥成团塞进袖袋,"明日我让掌柜送十匹云锦来赔罪。"
转身时石榴裙扫过门槛,落下一粒青金石纽扣,正是知州府侍卫的衣饰。
更深夜重时,我蹲在井边漂洗被染坏的绣品。
月光照在逐渐清晰的合欢花纹上,花心处竟浮出极淡的墨痕。
指尖抚过那些年深日久的字迹,突然被人从身后握住手腕。
"子时洗衣,苏姑娘好兴致。"
顾九霄的玉冠沾着夜露,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。
他另一只手拎着个染血的包袱,血腥气混着朱砂味。
"来谈笔买卖——你帮我补件衣裳,我告诉你药渣里的秘密。"
我抽回手时扯开包袱一角,玄色衣料上银线绣着獬豸纹,袖口却用湘绣技法补了朵歪扭的合蒂莲。
这绣工......分明是十年前宫中赏给绣坊魁首的技法。
顾九霄的指尖还残留着铁锈味,我盯着那件撕裂的獬豸纹官服,突然想起前世刑场上的血。
刽子手的鬼头刀落下时,溅在囚衣上的血渍也是这样蜿蜒如蜈蚣。
"苏姑娘看够了?"
他忽然将衣裳抖开,襟口暗纹在月光下泛着磷光。
"这是三日前户部侍郎遇刺时穿的官服,刺客用的淬毒匕首......"
话音戛然而止,因为我已抽出他腰间短刃划向自己手臂。
刀锋在肌肤上半分处停住,他腕间青筋暴起:"你疯了?"
"大人袖口沾着断肠草汁液。
"我指向他衣摆处几点暗斑,"若真是刺客淬毒,碰过衣裳的人活不过三个时辰。
"指尖轻轻拂过他紧绷的手背,"可您从戌时起就握着我的手腕——"
话未说完突然天旋地转,后背重重撞上井沿。
他单手撑在我耳侧,气息喷在颈间。
"苏晚,你究竟是谁家派来的探子?"
我望着他瞳孔里晃动的月影,突然笑出声。
"少东家腰间虎符缺了半角,是去年秋猎时被野猪撞碎的吧?"
感觉到他肌肉瞬间绷紧,我趁机抽走他藏在袖袋的玉牌。
"镇北军暗卫的玄鸟令,原来世子爷这般信我?"
更声穿透雾气时,我正蹲在霓裳阁库房的横梁上。
顾九霄给的迷香还剩半截,守夜婆子的鼾声在药效中格外绵长。
十年前的花名册就压在樟木箱底,泛黄的纸页上,"苏芸娘"三个字被朱砂划去,墨迹晕染处依稀可见"舞弊"二字。
"找到了么?"
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让我险些摔落。
顾九霄不知何时也翻上房梁,玄色夜行衣裹着清瘦腰身。
我指着名册上缺失的页码。
"永昌六年七月到九月......正是我娘被逐出绣坊的日。"
他突然捂住我的嘴。
楼下传来细碎脚步声,林婉儿提着琉璃灯转进库房,绣鞋精准地踩向藏着暗格的地砖。
我看着她取出本蓝皮账簿,封皮上赫然印着知州府的火漆。
五更天露水最重时,我抱着补好的官服溜回后院。
晨雾中隐约传来马蹄声,陈员外家丁的吆喝惊起满树麻雀。
"苏老大,三日不还钱就拿你闺女抵债!"
爹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,脚边扔着个褪色的红木匣。
我捡起匣中掉出的庚帖,突然瞥见夹层里泛着暗褐色的绢帕。
是娘亲当年的嫁衣残片,血迹在鸾凤眼睛上凝成黑痂。
"晚丫头,去请顾家小哥来吃茶。"
娘亲不知何时站在身后,苍白手指摩挲着官服补丁处。
"这合蒂莲的梗要加道锁边针,当年......当年绣给贵妃的百鸟裙就是这么坏的。"
我浑身发冷。
前世贵妃寿宴上,那件突然绽线的百鸟裙让整个绣坊陪葬。
若娘亲早知这种针法......
前院突然传来重物倒地声。
阿满举着染血的柴刀冲进来:"他们抢地契!"
我抄起绣剪往外跑时,看见顾九霄的暗卫正把家丁按进泥里,而他本人倚着枣树抛接银锭。
"二十两是吧?苏姑娘昨晚替我补衣裳的工钱。"
他忽然凑近我耳边:"这债主我当了,娘子打算怎么还?"
我反手将绣剪抵在他喉结:"夫君不如猜猜,断肠草汁液该抹在剪刃哪面?"
晨光穿透他琥珀色瞳孔时,我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。
他笑着退开半步,袖中落下的半块玉佩正巧掉进我衣襟,温润如他方才贴近的体温。
大红盖头垂落的流苏晃得人眼晕,我攥着苹果的手心洇出汗渍。
顾九霄踢轿门的声音格外响,喜娘说吉祥话的调子突然拔高。
他在提醒我林婉儿的轿子到了街口。
"新娘子跨火盆——"
绣鞋刚沾到青砖,腕间突然被套上冰凉的物件。
林婉儿甜腻的嗓音贴着耳畔:"这血玉镯浸过护国寺香灰,最是养人。
"殷红镯身缠着金丝,内侧细纹拼成个"芸"字,正是娘亲那支被当掉的鎏金簪上缺的笔划。
顾九霄的掌心及时托住我发颤的手肘,喜秤挑盖头时故意擦过我颈侧。
"娘子当心,这火盆里添了上好的沉水香。
"火星噼啪炸开,腾起的青烟裹着曼陀罗籽的甜腥。
正厅忽然传来瓷盏碎裂声。
娘亲撞翻了龙凤烛台,蜡油在她手背烫出水泡,她却直勾勾盯着烛芯。
"并蒂莲......并蒂莲要断根......"
我扯下霞帔要冲过去,被顾九霄拦腰抱住:"吉时未到。"
他舌尖卷走我耳坠时,袖中银针已挑破烛芯。
焦黑的曼陀罗籽滚落脚边,与前世贵妃宫中燃的安神香一模一样。
喜服广袖下,他拇指重重碾过我脉门:"笑,林婉儿在看你腰间的玉佩。"
果然瞥见那道杏红身影晃到喜案前。
林婉儿指尖拂过合卺酒杯,蔻丹在杯沿留下淡红痕迹。
"这缠枝莲纹真别致,倒像贵妃娘娘赏我的妆奁花样。
"她转身时香囊穗子扫过酒液,我清楚看见浮起的油花——是见血封喉的鸩毒。
"礼成——"
顾九霄突然扣住我后颈灌下合卺酒,喉间火辣刹那,他舌尖顶来一枚冰片。
鸩酒顺着下颌流进衣领,他舔去我唇边酒渍低笑。
"娘子好酒量。"
喜袍下暗器匣顶着我腰侧,那里藏着三根浸过断肠草的银针。
子时梆子敲到第二声,我扯开沉重头面。
顾九霄仰在婚床上把玩玉佩,喜服敞露的胸膛缠着渗血绷带。
两个时辰前他替我挡下冷箭时,伤口流出的黑血与娘亲嫁衣上的污渍如出一辙。
"箭镞淬了西域尸毒。"
他将染血的帕子扔进火盆,青焰倏地窜高三尺。
"和赈灾药材里混的朱砂,都出自知州府私库。"
我挑开他衣襟敷药,那道贯穿伤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。
前世太医院秘录记载,永昌十九年西域进贡的尸毒,曾毒杀过三位皇子。
可如今才是永昌十六年......
窗外突然传来瓦片轻响。
我吹灭蜡烛的瞬间,顾九霄翻身将我压在身下。
箭矢穿透窗纸钉在床头,尾羽系着褪色的红绳——和娘亲腕上那根一模一样。
他喘息着埋进我颈窝,血腥气混着温热吐息:"娘子好香。
"手指却在我后背急速划写:房梁有人。
我嘤咛着扯开他腰带,顺势摸出藏在枕下的药粉。
"夫君..."我咬着他喉结扬手撒出药粉,梁上传来重物坠地声。
顾九霄的吻突然落在我眼睫:"教坊司的迷魂散,苏姑娘果然深藏不露。"
踹开刺客面罩时,我险些捏碎手中瓷瓶。
这张布满刀疤的脸,分明是前世将我卖进青楼的人牙子。
他怀里掉出的胭脂盒上,印着林婉儿香囊的同款并蒂莲。
顾九霄的牙陷进我肩头时,我正掰开他下颚往舌底塞冰片。
月光透过祠堂窗棂,将他瞳孔里游走的血丝照得分明。
暗卫举着的火把突然爆响,映出他脖颈暴起的青紫色血管。
与前世我在乱葬岗见到的药人一模一样。
"取...取我左袖..."他嘶吼着扯断腕间佛珠,檀木珠子滚进供桌底下。
我摸到个瓷瓶,标签上"牵机"二字刺得眼眶生疼。
这是先帝赐死后妃用的剧毒。
暗卫突然齐齐跪地:"每月十五世子都要闭关,属下这就送夫人回......"
"闭嘴!"
顾九霄撞翻香案将我压在身下,鲜血顺着嘴角滴在我嫁衣上。
"滚出去...全都..."
最后几个字淹没在喉间压抑的呜咽中,像极了受伤的狼。
我攥紧瓷瓶抵住他心口:"镇北侯世子每月化身嗜血罗刹,这秘闻值多少黄金?"
感觉到他肌肉瞬间绷紧,我忽然仰头含住他喉结。
"或者,换你告诉我贵妃枕畔那对鸳鸯枕的下落?"
他瞳孔骤缩,指尖深深掐进我腰窝。
供桌下突然传来机括转动声,娘亲的牌位后弹出暗格,泛黄的绣样上赫然是西域尸毒的解法。
最后一味药引,竟是苏家女儿心头血。
更鼓敲到三更时,我蹲在知州府库房屋顶。
顾九霄给的夜行衣残留着冷梅香,袖袋里那瓶牵机散贴着肌肤发烫。
前世贵妃就是用这个毒杀太子,而装毒药的瓷瓶,和林婉儿妆奁里那对霁蓝釉瓶出自同一窑口。
"苏姑娘好兴致。"
我惊得险些滑下房梁。
顾九霄懒洋洋倚在飞檐上,面色苍白如纸,脖颈还留着我咬的牙印。
"偷看漕运账簿要掀东南角第三片瓦,你踩的是装密函的暗格。"
他甩来的飞蝗石精准打中窗柩,室内传来女子惊呼。
我透过瓦缝看见林婉儿正在更衣,肩头纹着朵并蒂莲——与娘亲嫁衣残片上的纹样分毫不差。
她转身时,妆台铜镜反射出半张舆图,标注着十年前苏家老宅的位置。
五更天飘起细雨,我攥着撕下的账簿页往家赶。
拐过柳树巷时突然被拽进马车,顾九霄的匕首横在我颈间:"苏家祖宅下埋着什么?"
车帘外闪过官差灯笼,照亮他衣襟内缠绕的绷带。
我抚上他心口那道新伤:"世子查案时,可听过'血绣'传说?用未足月胎儿的脐带血染丝线,绣出的龙袍能惑君心。"
感觉到他呼吸骤停,我笑着翻开账簿。
"永昌六年七月,知州府采买西域朱砂三百斤,同年八月,苏芸娘绣成百鸟朝凤帐。
"指尖点在其中一行,"而这批朱砂的经手人,是如今贵太妃的胞弟。"
马车突然剧烈颠簸,陈员外的尸体从帘外撞进来。
他青紫的面孔朝着我狞笑,后颈插着根银针,针尾系着褪色的红绳——和娘亲腕上那根一模一样。
"娘子真是走到哪死到哪。
"顾九霄将我护在身后,剑尖挑开尸体衣襟。
陈员外心口纹着残缺的虎符,与顾九霄那半块玉佩严丝合缝。
雨声渐急时,我摸到他后背渗出的冷汗。
暗卫来报说苏家后院挖出十具婴孩骸骨,每具都裹着娘亲绣的襁褓。
而阿满失踪前,最后见到的是林婉儿身边的知州府侍卫。
药王谷的雾气浸透了顾九霄的玄色大氅,他背着我踩过青石阶的裂缝。
崖边老松垂下气根,每一根都拴着褪色的红绳,与娘亲腕上那截一模一样。
"三更闯山门,要死人的。"
竹帘后伸出枯槁的手,腕骨凸起处纹着半朵合蒂莲。
老者鹰隼般的眼扫过顾九霄脖颈。
"镇北军的小狼崽子?三年前就该烂在雁门关的人,倒是比画皮鬼还经活。"
我蜷在顾九霄怀里,心口纱布渗出血珠。
方才取心头血时,银针扎进膻中穴的刹那,竟看见娘亲跪在暴雨中的绣架前。
她绣的不是龙凤呈祥,而是用血线勾勒的舆图——正是林婉儿妆台铜镜映出的那张。
"血绣传人?"
老者突然掐住我手腕,指甲陷进结痂的针眼,"苏芸娘竟真把禁术传给了女儿。"
他掀开我衣襟,心口朱砂痣在烛火下泛着妖异的红。
"三百童男心头血浸的丝线,绣得出万里江山图,也镇得住真龙天子命。"
顾九霄的剑鞘抵住老者咽喉:"解药。"
"解药在你怀里。"老者嗤笑着指向我。
“这丫头的血能压尸毒,但每逢月蚀......"话未说完,竹楼外突然传来金戈声。
林婉儿的软轿停在紫藤架下,她举着族谱轻笑:"晚妹妹,你可知我们本该姓慕容?"
族谱最后一页粘着半张羊皮,与娘亲绣样拼成完整的前朝疆域图。
林婉儿指尖抚过图上山河:"苏家祖宅埋着的玉玺,缺的正是这块血绣的龙纹印泥。"
子时暴雨倾盆,我攥着玉玺跌进祖宅密室。
顾九霄的体温烫得吓人,尸毒发作让他瞳仁赤红如血。
壁龛长明灯映出满室绣架,每幅绣品都缺了龙睛——用的全是娘亲独创的锁云针。
"别看......"顾九霄突然蒙住我眼睛,但太迟了。
最后那架素绫上,分明绣着镇北侯率军屠城的场景,落款日期是永昌六年八月中秋。
那晚娘亲被逐出绣坊,而我正在城隍庙捡到高烧昏迷的顾九霄。
暗河水流突然湍急,林婉儿的声音隔着石壁传来。
"好妹妹,你猜顾世子为何不敢让你看三年前的军报?"
她甩进来的信笺沾着血,正是顾九霄笔迹。
"慕容氏余孽尽诛,苏芸娘就地格杀。"
我转身时,顾九霄的剑尖正对咽喉。
水珠顺着他下颌滴在剑刃,映出我惨白的脸:"屠城令是真的?"
他眼底血色翻涌:"若我说那夜屠慕容家满门的,是穿着镇北军盔甲的知州府私兵......"
密道轰然坍塌的瞬间,他扑上来将我护在身下。
碎石划破他后背,血滴在我心口朱砂痣上,竟灼出缕青烟。
昏迷前最后看到的,是他锁骨下方狰狞的箭疤。
与前世刑场上被我射中的叛军首领分毫不差。
顾九霄的血滴进我眼眶时,前世记忆如潮水倒灌。
永昌十九年冬,我作为军妓被拖进叛军大帐,帐中人转身露出这道箭疤。
那夜我咬碎他喉结逃出生天,却不知那人竟是重生后的顾九霄。
"苏晚!"
他掐着我下巴灌进苦药,喉结在我掌心滚动。
药王谷老者杵着蛇头杖冷笑。
"两口子玩够生死相随了?月蚀将至,这丫头心口的龙纹可是催命符。"
铜镜里,朱砂痣正渗出金线,蜿蜒成盘龙形状。
顾九霄突然撕开我衣襟,犬齿咬住心口龙睛。
剧痛中闪过零碎画面:娘亲跪在贵妃跟前绣山河图,林婉儿举着染血的襁褓,而龙榻上的皇帝心口插着根绣花针。
"镇北军盔甲左肩有三层鳞片。
"顾九霄扯开自己衣领,露出那道箭疤下的烙印,"知州府私兵仿造的盔甲,这里用的是柳钉。
"他抓着我手指按在伤疤上,"你前世射箭时,我故意抬了下肩膀。"
地宫突然剧烈震颤,林婉儿的笑声混着机关转动声传来。
"好妹妹,你可知当年苏芸娘为何被剜去双眼?她看见贵妃用血绣给皇帝下......"
话音戛然而止。
阿满握着染血的绣花剪从暗门滚进来,身后跟着药王谷老者。
他扔来的襁褓里裹着半块虎符,与顾九霄的玉佩拼成完整军令。
正是永昌六年屠城令的调兵符。
"顾家军从未到过慕容旧宅。"
老者蛇头杖点在地图某处,"那夜出现在祖宅的,是穿着顾家军盔甲的禁卫军。"
他掀开衣襟,心口赫然纹着与林婉儿相同的并蒂莲,"老朽才是慕容家最后的暗卫。"
我握着金剪刺向龙袍时,凤穿牡丹的绣纹突然渗出鲜血。
贵妃鬓边的九鸾钗叮当作响,她染着蔻丹的指尖正按在皇帝心口的绣花针上。
"慕容家的丫头,你娘没教过血绣反噬的滋味么?"
她教过我锁云针最后一式。
"我将染血的丝线缠过殿柱,金丝在晨曦中绷成蛛网,"名曰'破茧'。"
顾九霄的箭矢穿透琉璃窗,精准割断所有丝线。
龙袍上的血绣寸寸崩裂,皇帝突然呕出黑血,那根插了十年的绣花针叮当落地。
贵妃尖叫着要去抢,却被林婉儿从后心刺入银针——针尾系着褪色的红绳。
"姑母,婉儿不想当第二个苏芸娘。"
她拔下我娘亲的鎏金簪插进自己发髻,转身时石榴裙绽开如血,"传国玉玺早被我调包,此刻禁军应该攻破......"
话音戛然而止。
阿满举着半块虎符冲进大殿,身后跟着穿镇北军铠甲的顾九霄。
少年脸上沾着血污,眼睛却亮得惊人:"姐!药王谷爷爷带着血绣龙旗来了!"
顾九霄解下战袍裹住我时,宫檐积雪正簌簌落下。
他指尖拂过我心口淡去的朱砂痣:"苏神医可愿治治我这陈年旧疾?"
我咬开他衣领找那道箭疤,却见肌肤光洁如新。
原来重生那夜,他替我挡下的不是冷箭,是刺向心口的命运。
"世子爷的病,得用百年合欢皮入药。
"我故意将冰手探进他后颈,"辅以晨露煎煮,文火慢煨......"
他忽然打横抱起我走向梅林,惊落一肩香雪。
"苏大夫漏了最重要的一味药引。"
温热气息钻进耳蜗,"要镇北侯世子妃亲手包扎的伤口,才能好得快。"
药王谷老者杵着蛇头杖在廊下哄阿满吃药,突然朝我们扔来染血的襁褓。
展开的素绫上,娘亲用血线绣着:"愿吾儿炊烟常暖,岁岁长安。"
针脚盖住原本的舆图,化作炊烟袅袅的农家小院。
上元灯节那晚,我蹲在苏家老灶前熬桂花酿。
顾九霄非要学揉汤圆,面粉糊了满脸。
娘亲倚着新糊的窗纸绣帕子,合欢花纹里藏着"顾苏"二字。
"晚丫头,去添把柴。
"爹把地契塞进灶膛,"留着晦气东西不如烤红薯。
"火光舔舐陈员外名字时,阿满突然举着糖葫芦冲进来:"顾家哥哥被林婉儿劫走了!"
我们撞开柴房时,却见顾九霄反剪着林婉儿双手,用喜秤挑开她袖中暗器。
"娘子当年扎我的狠劲呢?"
他腕上红绳与我娘亲那根缠在一起,系着块焦黑的曼陀罗籽。
是我们大婚那日从烛芯抢下的。
三个月后,镇北侯府送来七十二抬聘礼。
箱笼最深处埋着娘亲当年的绣架,缠枝莲纹暗格里躺着贵妃的认罪书。
顾九霄在合卺酒里掺了安神汤,我却偷偷换成助孕的当归饮。
雪落满院时,他正教我挽雕弓射柳叶。
箭矢穿透去年今日他赠的玉佩,钉在廊下药匾——"悬壶济世"的"世"字上。
我转头咬他下巴:"这算不算命中注定?"
他笑着将虎符塞进我掌心:"夫人射中的,是镇北侯府百年荣光。"
(全文完)
番外·青梅糖醋鱼
药王谷的老头子第八次把避毒丹包进麦芽糖时,我终于忍无可忍地掀了灶台。
"您老能不能换个方子哄阿满吃药?他都胖成汤圆了!"
"你懂个屁。
"老头子往糖稀里又撒了把朱砂,"这小子天天偷喝顾九霄的壮阳酒,老夫这是在给他败火......"
话音未落,墙头传来重物坠地声。
顾九霄拎着条活蹦乱跳的鲈鱼翻进来,玄色劲装沾满鱼鳞。
"娘子,为夫亲自钓的......"
他突然顿住,盯着我隆起的小腹脸色骤变:"怎么比昨日又大了一圈?"
我默默把塞在衣裳里的软枕往外拽了拽:"你儿子说想吃翡翠阁的糖醋鱼。"
话音未落,老头子突然将银针扎进鱼鳃:"孕婦忌河鲜,这鱼归老夫泡药酒了。"
顾九霄的剑鞘和我的绣花针同时抵住他咽喉:"放下!"
戌时三刻,我蹲在房梁上偷看顾九霄下厨。
堂堂镇北侯世子围着鸳鸯戏水的围裙,正咬牙切齿地刮鱼鳞。
菜刀在砧板上剁得震天响,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凌迟刺客。
"盐三勺糖五勺......"
他对照着我瞎写的菜谱念念有词,往锅里倒了半罐陈醋。
浓烟窜起时,暗卫首领从窗外探进脑袋。
"主子,要不属下帮您......"
"滚!"
顾九霄抄起锅盖砸过去,"本侯征战沙场都不怕,还治不了一条鱼?"
我憋笑憋得腹中软枕直抖,突然被他凌空抱下房梁。
他鼻尖沾着酱汁,恶狠狠咬我耳垂。
"苏大夫好雅兴,不如先给本侯把把脉?"
掌心贴在我腰窝画圈,"脉象显示,夫人欠收拾了。"
子时梆子响过,我盯着面前焦黑的"糖醋炭"欲哭无泪。
顾九霄解了围裙系在我腰间:"吃一口,明日带你去猎场烤全羊。"
"世子爷的盛情,妾身怕是无福消受。"
我舀起勺不明物体喂他,"夫君先请?"
他面不改色地吞下去,耳根却渐渐泛红:"尚可。"
话音刚落,窗外传来暗卫此起彼伏的干呕声。
阿满突然抱着糖罐冲进来:"姐夫!药王谷爷爷说孕婦吃蜜饯能生闺女!"
我低头看着滚到脚边的腌梅子,突然想起这老头三天前给顾九霄的"生女秘方"。
敢情在这儿等着呢。
五更天鸡鸣时,我缩在顾九霄怀里啃梅子。
他正用剑尖雕着小木马,忽然闷声道:"那日你说要给孩儿讲我们初遇的故事......"
"就说你半夜蹲我家房梁,被我一火钳砸中命根子?"
他翻身将我压在榻上,雕了一半的木马硌着后腰。
"不如说说苏大夫偷看我沐浴,还点评腹肌不如画本子上的......"
晨光漫过窗纱时,翡翠阁的掌柜亲自送来糖醋鱼。
我夹起鱼肉刚要入口,顾九霄突然抢过筷子:"为夫试过毒再......呕!"
院中老槐树上,药王谷老者笑出鹅叫。
"傻小子,老夫往鱼肚子塞了十颗黄连丸!"
(番外完)